最新公示威海又将获得国家级荣誉 http://www.suohuorongyu.com/bsdz/11436.html
年的今天,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纵火焚烧。“连续两天,浓烟形成的黑云一直漂浮在昔日繁华富丽的之乡的上空……仿佛一场持久的日食。”
圆明园的断壁残垣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遭受帝国主义暴行的无声控诉。而自年鸦片战争始,过去始终沉浸于“天朝上国”迷梦中的“老大帝国”,就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下饱受蹂躏、创痕累累。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当代作家张承志的文章《从伶仃洋到扬子江》。张承志为寻访帝国侵华遗迹,自汉口始,经虎门、澳门、香港,最终返回汉口:“宰割之日来临,天下孽火蔓延。天造地设的美丽岛,成了贪婪魔鬼的滩头堡。不止于此,金钱居然改天换地,奴隶更餍足于残羹。包括革命的批判,居然都没能打败它——可怜的只有正义二字,流落在天涯街角,被一代代愚蠢的男女嘲笑!”
从伶仃洋到扬子江
文
张承志
张承志,回族,年到内蒙古插队,在草原上生活了四年,年获得历史学硕士学位,精通英语、日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并熟练掌握蒙、满、哈萨克三种少数民族语言。代表作有《北方的河》《黑骏马》《心灵史》等。已出版各类著作30余种,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穆斯林作家、学者。(一)一句
我没有想到,曾在离汉口一步之遥的盘龙城发掘过半年之久的我,曾在汉口和九头鸟们一起从背后从侧面扒上公交车的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在这座城市里,居然有这么大的一块租界。
我就那样离开了武汉。把商代的盘龙城、楚国的纪南城当做湖北的印象,顺着刚开通的焦枝铁路,离开了湖北更离开了汉口,不久从历史系毕了业。
年我第一次去日本,听到的第一个日本歌手是佐田雅志。
佐田雅志是日本现代民谣创作歌手,歌曲多触及现实社会的方方面面,发人深思。他有一首歌,题目有些怪,叫做《弗莱迪或者三教街,在俄国教堂》(フレテイーもしくは三教街、ロシヤ教会で)。
把歌子写得如同短篇小说,是佐田的厉害之处。文学性在那首歌里洋溢,叙述了一个少女与一个欧洲人的恋爱悲剧。第一回听过,有一句歌词就过耳不忘——“和你相遇是在汉口”。
弗莱迪,和你相遇,是在汉口在沿着扬子江的江畔路上,你叫住了人力车夫弗莱迪,和你初次去过的餐馆穿过三教街,到法国租界去约会还记得那时,我最喜欢的,三教街的蛋糕店么“海泽尔伍德”的老人,怎么有那么深的蓝眼睛他总是叼着烟斗,在安乐椅上,翻开报纸……我多少有些震惊。“穿过三教街,到法国租界去”?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不禁想起毛主席说过的“学习历史主要是学近代史,否则一亿年后怎么办”——不是一句空话。我为我这发掘盘龙城的考古队员居然不知几十公里外的汉口、曾有过近代史的租界,不能心安。
这个心思悄悄保留了下来。
不用说,以后我不止一次又听过佐田雅志/さだまさし的歌。对他唱到的汉口,我开始留意一分。
——早晚,我想,只要再去汉口,我要把这些都弄清楚。
去南方!一个召唤在心里喊着。
弄清楚它非得绕一个大圈子。就像鸦片战争,要讲第二次先得从第一次说一样。我要一节节补课,抵达近代史的南方。
先在心里存下汉口。我牢牢瞄准的,是香港。没错,就是它,那座靠鸦片奠基、至今鸦片味儿不散的城市。
(二)虎门
中国人,一辈子里,香港总要去一次。
从小背诵了那么多废话而没有记住至关紧要的近代史年表,上过大学考古系挖过那么多古城墓葬也没想起来挖一铲子屈辱近代的遗迹——混迹知识分子,其实脑袋空空,我对香港一无所知。
打算去了,我沉吟着。我预感,发掘是无望的。
香港人,我断定,没有几个愿意帮你抬哪怕一簸箕土。
但是,随着对世界的知识一天天增加;不,是世界强加于人的认识,它混合着从阿富汗到也门、从伊拉克到索马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强制塞入每个人的耳朵。西方为了它神圣的秩序,把地球的一半都推入了熊熊孽火。香港是这种秩序的象征之一。身处如此历史的时点,我对香港的兴趣,渐渐不可遏制。
香港街景我的脚仿佛已经溅上海水的飞沫,我的眼睛已经看见它前后的广州湾、伶仃洋、马六甲、新加坡。我开始了解港口的类型,岛屿的位置。从摩洛哥到秘鲁,我已经观察过几块殖民主义兴衰的土地。我对比过哈瓦那,拉丁美洲的香港。我到处邂逅了反对殖民主义的思想,从黑皮肤的佛兰茨·法农,到阿拉伯的穆罕默德·阿布笃,从日本亚细亚主义者“突破白种殖民主义”的言说,到孙中山“亚洲民族联合起来”的呼吁。
阅读中遇到过林则徐留下的两句诗。它使我心中一怔:“我无长策驱虏氛,愧说楼船练水军。”这是他离开广州回首虎门,走上充军新疆的长途时,留下的两句。
也许就是这两句诗,预先打消了我的浮躁。它不意露出了一丝心事,我一眼窥见了烈士的意气。我暗想自己不能随着滚滚游客,也去排队瞻仰鸦片贩子的豪宅,我要先去虎门:殖民主义恶魔已经蛮横地敲门、一个古国不得已实行近海防御的地点。
这两句,透露了由于殖民主义驾着军舰骄横征服,抵抗者的海军也正显雏形。海军,海军,唯它是决胜武器。人们不知是否意识到,林则徐不仅是一个挺身而出的爱国者,而且是一个视野宽阔的统帅。如果没有“皇上”——这中国唯一无二的当权者、这中国独一不偶的汉奸,林则徐日夜赶造的海军未必一定失败。
但林则徐命定导演大悲剧。因为他顶戴的国王就是叛国者。他奋斗,失败,留下了闪烁魅力的个人故事,最后退出了海洋前线。
第一站是虎门。
虎门销烟遗址若去香港,先到虎门——这是我的计划。无疑不易深入,所以地理的感觉是基础。对远离古代的我们,地理的感觉,或许是抓住潜沒历史的绳子。
我想感觉一下古代中国人对海洋的思路。从广州向着海,沿珠江的流向,先过黄埔,再出虎门,接着哪怕眺望一眼著名的、文天祥的伶仃洋。同时我也想从外海体会;捉摸那些从马六甲远来的商人、从印度满载了鸦片的巨船、从英国开来的三十二艘军舰与补给船的思路。像它们一样,先停澳门,再靠香港。
三次来过广州,只有这次才看清了它的平面。
一面浏览一面不由感叹。我为林则徐,还有当年广东军民的决意和苦心,深深感动了。
在虎门我想起了萨英战争。我用二十年后()日本萨摩藩在鹿儿岛湾抗击英国舰队的故事,比较和理解虎门。
萨英战争(Anglo-SatsumaWar),又称鹿儿岛炮击事件(BombardmentofKagoshima,年8月15日——17日),是英国为了促使萨摩藩出面解决生麦事件,交涉未果,而派遣军舰攻击鹿儿岛湾的炮击事件。此役在鹿儿岛当地又称“前之滨战役”。比起鹿儿岛,大国风度的虎门防御令人瞠目:威远炮台虎踞左岸,长长的永久性工事里,一门门巨炮虎视眈眈,对准珠江-伶仃洋航道。它的左右前后,下横档炮台、上横档炮台、靖远炮台、镇远炮台、南山顶炮台,还有鼎足支撑的沙角炮台、大角炮台……数不胜数。虽然不是铜浇铁铸,但三合土硬如石,炮群的细节无法计算。
估计在整个虎门,清军部署了近千门大炮。在横档岛和虎门间的水道上,还有截断航路的铁链、堵塞河道的木排。
——嘲笑林则徐和当年清军意识落后的观点,是愚蠢的。拦海铁链并非像精英们嘲笑的那么可笑。日本萨摩藩在鹿儿岛湾也使用了拦海战术,差一点把英国舰队逼入死角全歼。
在虎门的鸦片战争纪念馆,能看到一幅珍贵的图片。那是一艘林则徐把美国商船改造成的军舰。应该说,那是中国海军史上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军舰。
林则徐依靠广州民间、动员民兵的全民战思想,他紧急改造外国商船为军舰、以海军抗敌于外海的思想,是先进的军事思想。
萨摩藩的运气令人艳羡。八十门炮和樱岛海峡的走向宽窄,竟然使英国舰队的优势一瞬顿失。虽然舰炮把鹿儿岛炸成了火海,但是舰队却险些被逼入密布水雷的“冲小岛”死角。而虎门的水面太宽阔了,侵略者的军舰有周旋的余地,自卫者的岸炮却打不了那么远……
如果道光皇帝和中华大国能够坚持给林则徐以支持,新建的军舰会在外伶仃洋开辟海战,广东强悍的民风也会在所有津浦岛岸被动员。萨摩藩能把英国舰队打跑,中国也没有不能的道理。
不,道光皇帝是第一个投降者。在他的龙袍背后,援军磨蹭着不来,奸臣却狞笑着来了。
道光帝画像虎门的炮台没有失败,紧接的失败在天津大沽口发生。颁旨下令失败的,正是独夫一人却生杀全握的道光皇帝。他发觉事情危及了他的“核心利益”,独裁就要被战火殃及,于是猛地刹车扳舵。
一语既出,四海噤声——天朝大国的中华,从此忙不迭地赔银子、拆炮台、解散非法民兵。接着,换上乖巧的小人,查办中华的赤子。
后来事,人人知。忠良被问罪,炮台被拆毁,抵抗被否决,仇敌被美化——鸦片战争以鸦片贩子的完胜落幕,中国进入了自污与受辱的新纪元。
我搭上广东人挣钱的小舢板,渡过半条珠江,登上了下横档岛。
就连这小岛上也是工事纵横。三合土加沙石铸成的地下隧道四通八达,半圆形的炮孔里一尊尊大炮对准珠江航道。望着一旁的上横档岛不免有些遗憾,那里的工事更丰富,宛如一座小威远。但上横档岛是虎门大桥的基础,不消说反恐维稳,现在严禁登岛。
虎门横档岛受鸦片战争刺激最深的,不是中国而是日本。
日本咀嚼琢磨了鸦片海战的细节,二十年后在樱岛和冲小岛之间,埋伏了一个给英国舰队的陷阱。没准他们是受了横档岛的启发?我暗想。日俄战争时,日本就是参考美国在古巴圣地亚哥封锁港口的战例,沉船封锁旅顺口,然后取胜的。
若想把以威远左右的炮台遗址全部浏览,如果还想把江右珠海一侧的炮台也大致走走,最少需要十天时间。
这次不可能了……
没有真正细致的案内。当地人语焉不清,我放弃了寻找桥那边的“义冢”。不用说我还没有抵达镇远、南山顶,还有蛇头湾炮台。既然我对虎门还不甚了了,那么对鸦片战争肯定也远没有捉摸透彻。
我只能——透过下横档岛上的拱洞,远眺虎门形势。
再坐小舢板渡海回到虎门。我顺着大桥爬上威远上方的工事。虽然已经从考古退伍,但我知道它被大桥腰斩的故事。国家工程一开,文物只能妥协:架起一个铁板棚子,铁板上薄薄敷一层土,再草草砌几座清军的营房土垣。如图,大桥从棚子下通过,隆隆的车流,震撼着上面浸透士卒鲜血的遗址。
虎门大桥虎门,它是江又是海——转目南望,前方就是外海伶仃洋。
澳门近在咫尺,香港也露出一角。
烈士们浴血奋战,背后没有祖国的援军。他们不仅战到最后一卒,甚至战到最后一匹马。沙角炮台立着殉死的战马雕像,诉说着那一刻的惨烈。
雾霾散尽,浮起的是林则徐那大将内敛的诗句:
我无长策驱虏氛,愧说楼船练水军。(三)淇澳岛
登上淇澳岛,是为了抵达伶仃洋。由于文天祥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我一直想象着也向往着伶仃洋。这一次真地抵近了珠江口,就能琢磨伶仃洋了。
像虎门上横档岛禁止上岸一样,出虎门向南、座落在江海之心的内伶仃岛,也禁止百姓登岛。
那我就在琪澳岛上眺望。在淇澳岛几天只有一个念头:眺望伶仃岛——体制外的身份,逼迫着旅行的质量。
伶仃岛处处设限,人怎能达到收获呢?
所谓孤旅,一靠胆识与知识,二靠现地的感性。一旦上路,全部感官和所有修养要立即张开触角。这一次,既然“殖民地无信息”,我就把目标定在理解地理之上。
内伶仃,外伶仃,伶仃洋,伶仃岛,这不吉的海上地名!
从珠江口到外海——鸦片趸船在暗夜黑影里停泊的伶仃诸岛,文天祥被俘林则徐兴叹的丝绸海路,买办吵嚷叫卖鸦片百姓拥挤懵懂的珠江口,关天培炮弹不能覆盖、敌舰却得以回旋的伶仃洋——明白这一点点,要顶着烈日,努力地走和想。若打算弄清楚那一段人、物、国、事的历史,先要看明白这一片江、海、岛、门的地理。
在淇澳岛的中心,有一个热闹的小集镇。我喜欢在里面挤来挤去,在妇女摊子的板凳上坐一会,再摸着生锈的大炮望一阵。民风淳朴,渔民的蹦蹦车很便宜。这样去了岛上的主要角落,也看见了隐没海天的内伶仃岛。
渔民们摆开摊子,卖腌好的大鱼。拥挤的海货摊子,紧靠着一个炮台。三合土的低墙上,铸造的铁炮对准大海。真的,铁炮就在咸鱼背后矗立!
集镇入口有个石头牌坊,刻着一幅口气豪爽的对联:
英军寻死路丢盔弃甲败兵逃琪澳未沦亡拔剑请缨同杀敌当时,鸦片船在虎门外左右停泊,如海上群狼馋涎欲滴盯着广州。趸船——英国人的海上鸦片仓库,就停泊在琪澳、内伶仃、大屿山一线。
海上的入侵,需要港外的踏板敷石。为了踩稳脚,虎门下方的这些岛屿,被东印度公司瞄准了。
于是,年10月淇澳岛发生了“夷人偷牛”事件,数十名英国水手寻到村内打架。因为岛要先占,所以要给岛民点颜色。
不想岛民一旦为了祖宗家乡,立即变得强悍无比。他们居然炮轰人打,淇澳岛骤然变作堡垒。洋人逃跑,还绑架了一个岛民又开枪打死另一个——以上的肇事过程,是东印度公司时代殖民主义的海外侵略模式。
在鸦片战争爆发前八年发生的琪澳岛事件,是一个大事件的前兆,也是一次民族精神被阉割前的昂扬。
琪澳岛的民众喜气洋洋。他们快活地说,英国鬼被打得夹着尾巴逃跑喽,还给我琪澳赔了款。这条白石街,就是用鸦片贩子的赔款修筑的。他们说,老乡哟,这是鸦片战争时中国人打胜的唯一地方!
地方的学者咬文嚼字,说还没找到文献对证。但我想,广东一线以宗族与结社关系构成内部的、广东民间一再展示的硬悍民风,让我们更理解了林则徐动员民间力量的原因。
白石街伸延出去,曲折有致。两侧的民居清洁典雅,座座连接起风情的集镇。街的入口有一座上溯宋代的祖庙,暗示着理解南方的思路。
坐着蹦蹦车,我们到了岛上各个崎岬。冬季的伶仃洋弥漫着一层雾气。但它毕竟懂得我们的悲愿:终于它半开纱幔,让我清楚地看见了——锁住江海交界的内伶仃岛。
文天祥在外海被俘,就顺着我眼前的航道,帆蓬囚船,被押解着一路逆水北上大都。我曾经连续三年下江西,为着去南方修学。记得沿赣江南下那天,我竭力想看一眼“惶恐滩头”,但是滩被炸掉了,赣水上空余地名。
文天祥(年6月6日-年1月9日),南宋末政治家、文学家,爱国诗人,抗元名臣、民族英雄,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是的——地理与文学巧夺天工的对仗,只属于真敢献身的诗人。
此刻,雾里的内伶仃岛远远蹲踞着,如一块分开珠江与南海的界石。
转过头来——澳门只剩一步之遥。
(四)澳门
決定去澳門以後,我們曾向一位在澳門任教的、葡萄牙語和澳門問題專家李老師請教。剛巧在進澳門之前收到了他的郵件:
……提醒你們一下,當你們在珠海出境進入澳門時,不要忘記參觀一下關閘的西式拱門,那是目前澳門唯一帶有明顯殖民主義標誌的紀念物,但華人很少瞭解這座拱門的意義。
這座拱門是歷史上大陸同澳門的分界。現位於邊檢澳門一側。你們先通過拱北邊檢大樓出境,接著步行百多米到澳門邊檢大樓入境。走出澳門邊檢大樓,便能看到一座巴黎凱旋門式樣的黃色拱門。當然比凱旋門要小得多。注意拱門上的碑刻文字以及門楣上的文字,你們學過西班牙語,應該瞭解文字的意思。還有面向澳門方向牆壁上的徽記,最好照些照片。然後我再慢慢向你們解釋。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件事,是因為你們將來從澳門碼頭出境去香港,不再返回珠海,不可能再看到拱門了。這個葡萄牙人建的建築物記錄了中國一段屈辱的歷史。然而很少有人瞭解這段歷史,亦不關心,澳門政府把它當做重點文物保護起來,撥出重金予以維護。華人亦爭相伸出代表V字的手指微笑著在它面前照相留影。至於其他的,等你們來了再詳細介紹。李老師這一細緻的指點,是對全部澳門問題的點睛。我們當然按他的指導,出了澳門的“關”後趕緊去看“門”。看“門”之前,我對“關”疑慮未解。我剛過的,是海關?是邊界?或國境?如果不是,為什麼給中國人一年只許一次、而且一次只有七天的“簽證”?既然是“一國”,對一國之民的國內旅行怎麼只許一次七天?為什麼葡人澳人甚至美國軍艦都有“天生的旅行”權利和“自由航行”的國際法,而中國人卻只能“自由航行”七天?
不管它,擠過一群喊聲震天的大媽旅遊團,先把那個門拍照。解釋到了澳門聽李老師講。先列出門上的字:
這座黃門的正面,有左右兩年號、右左兩徽章、上橫一標語。門洞兩側有同樣一個年號。我們只看懂了年號。左:年8月22日,右:年8月25日,左右差三天。門洞兩側的年號是:年8月22日。徽章呢,只看出左邊是一個船錨,右邊有兩個炮。
標語是葡萄牙文(LAPATRIAHONRAIQUEAPATRIAVOSCONTEMPLA),我猜得出的就是一個詞,“為祖國……,祖國在……”
等見了李老師再細問。我們拍了照,進入了澳門。
a-码头
到了澳門後第一件事,是尋找舊日的鴉片碼頭。
我想看見一隻鴉片船……至少想看它的錨地,我想目擊一個從印度滿載毒品穿過麻六甲海峽對準廣州的英國毒販子,想追著踏上他的碼頭。舟去錨位在,哪怕他拔了錨,我想從海水裡嗅出味道。
從黃埔到虎門,江海時光沖淘,如今已不可能看到鴉片的運輸、停泊、裝卸、販賣一切痕跡了。
但在進入香港之前,必須弄清一個佈局:鴉片躉船的前沿錨地,鴉片戰爭的攻擊基地。
珠江口上星點的小島港灣,多是鴉片船泊地和毒品批發地。它們有:內伶仃島、淇澳金星門、香港屯門、澳門內港。在琪澳島我眺望了內伶仃島,在澳門我想試試找到毒船的碼頭。
驕陽暴曬中,順著樓蘭麵館,我們到了內港碼頭。
澳门内港码头至今那一排巨大的鴉片倉庫蹲踞著一聲不響。黃色的倉庫離碼頭很近,幾條黑色的水道圍著古舊的石頭。沒有標誌,不知改建與否。一旁,半被水浸的一座舊建築上,一排繁體字雕在門楣:“廣興泰炮竹製造廠總寫字樓”。碼頭上豎著系船的巨樁,像粗粗的樹幹,纜繩濕漉漉纏著。
它一排約有三四個,在澳門的烈日下呈著一股古色。它不會是當時的……但我忍不住想像:幾根粗粗的纜樁上,栓著黑颼颼的鴉片船。
這裡就是澳門內港。我們第二次再來內港時,在那座黃色“鴉片公棧”旁邊的柯邦迪前地(廣場)消磨了一會。指示牌上寫著:“中國史上第一個鴉片專用碼頭”。
繞到黃粉塗抹的鴉片屋,回頭再望碼頭,綠蔭遮住了海水,只有那棟跨海溝的炮竹廠寫字樓露出一角。它就算是昔日碼頭建築的替代吧,與這邊的鴉片貨棧連成一片。
我努力在心裡記下這一刻。扭轉了古老中國的身軀逼迫它削足改制的、一旦災難降臨百年流毒難洗的鴉片戰爭,就在這珠江口外的碼頭,卸下了它致人死命的炮彈。
b-鲁滨逊
沒想到,澳門是個讀《魯濱遜漂流記》的好地方。
比《甲午風雲》裡的顛地早一百年、比臭名昭著的鴉片商號怡和洋行早一百年——魅倒中國的傳奇探險家,其實是個鴉片販子。“魯濱遜”,一邊謳歌著英國的騎士精神,一邊把鴉片運到了眼前的澳門內港。
大名鼎鼎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有上下兩部,膾炙人口的只是第一部。但作者笛福不能容忍社會對他第二部所表達“思想”的輕視,於是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後的冒險》)前言裡,忿忿地宣言說:
本書第二部實際上與第一部相同,在一切方面都趣味十足,充斥同樣不可思議與令人吃驚之事件。它尚富於變化,無疑,無論對認真讀者抑或聰明讀者,都具有給人多方收益之魅力。因此,對此書進行省略版之製作,不僅乃對其價值之冒瀆,更欠妥當而且滑稽。其欲將此書縮短之人,不僅將消減其價值,亦等於對書中宗教及倫理思索從原著一掃而光。惟其此般思索,方為本書之最大美點。它們正是懷著讓讀者無限受到啟發之意圖,才加以敘述矣。省略者即是欲從此書中剝離其最光輝之部分。且如此嘗試者···對本作品版權所有者之加害行為,已為一切正直人所厭惡。如此加害行為,與街頭搶劫及入室強盜究竟有何相差,版權所有者自然擁有如上質問之權利。“宗教及倫理的思索”……在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後的冒險》中,經過了連篇累牘的奇遇、海戰,冒險家宣傳著福音,他的一個核心念頭,是聖經對“懶漢”的譴責。
宣誓“不懶惰疲怠”,大概是英國清教徒精神的主旋律。令笛福自負的“宗教倫理思索”,先以這個概念一語道明。長旅即禮贊,漂泊即修行,一片片海,一座座島,一條條船——笛福看著地圖,一路嘩嘩寫去。
丹尼尔·笛福(~年),英国作家。英国启蒙时期现实主义丰富小说的奠基人,被誉为欧洲的“小说之父”,“英国小说之父”和“英国报纸之父"等。其作品可读性强。信奉新教威廉三世,其代表作《鲁滨逊漂流记》中,乐观又勇敢的鲁滨逊通过努力,靠智慧和勇气战胜了困难,表现了当时追求冒险,倡导个人奋斗的社会风气。“地理大發現”後成熟的地圖是他小說的提綱:繞過好望角、經過波斯灣、轉過莫臥兒的印度,第二部的探險譚,指向漸漸對之合圍的中國、蒙古、俄羅斯。筆尖隨著時代,步步靠向澳門。
在進入澳門之前,有一次“商人”的述懷。魯濱遜曾和一個英國商人結伴同行。商人曾暢訴衷曲,說破了那個時代的本質:
我們現在所處的大地,對於擅長貿易和商賣的我們來說,實在是絕好的賺錢的好地方。如果你能在我的磅之上再加上磅,我們就能一塊兒買條船,怎麼樣,咱們趕快就去買一條喜歡的船吧!你當船長,我做商人,怎麼樣?然後一塊兒到中國去,來一次航海吧!……全世界都動起來了,骨碌骨碌地轉動著,神給我們創造的一切,不管是天上的還是地球上的,都在拼命動著呢。為什麼只有我們自己懶惰呢?世界上最懶惰的難道不就是人麼?沒有讓我們加入懶惰一夥的法律!主人公雖再三表白說自己只是一顆漂泊的種子,只追求無限地冒險,只想實踐和宣揚基督教,但他覺得商人提案“很合我意”。面對著時代的邀請,浪漫家宣佈:
如你所說,我也在想,差不多該朝著賺錢主義轉向了。對吧?但是添上一句:那麼一來我最後會幹出什麼,你也未必能猜得出。……魯濱遜是商人,但懷著對商人的優越感。他自訂說:“我們是貿易商但也是紳士。”
於是筆順著地圖寫,貿易的紳士拐彎北上。他在巴達維亞(雅加達)買了一條船,穿過蘇門答臘的亞奇,到了暹羅(泰國)一帶,把一部分商品換成了“鴉片和阿力黑酒”,而且特別補充道:“鴉片在支那人當中被高價買賣,是當時的大商品。”
接著,他遇到了一個漂泊海上以引水導航為業的葡萄牙老人。
葡萄牙人——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亮相。
這個瘋狂地與西班牙爭雄、居然鬧得教皇把地球切西瓜一分為二的小國,這個在麻六甲屠戮了古老南洋文明的強盜——在魯濱遜和新教精神進入澳門的一刻,應召一般地出現了。英國的魯濱遜,當然需要“葡人”老前輩指路:
我說,這樣的話那就按著我們的願望,請你給我們引水吧!我和他商量道,到你喜歡去的港口就行,能領我們到中國海岸最北邊的南京灣嗎?老人說,南京灣嗎我很清楚,但是你到了那裡要幹什麼呢?我說,到了那兒以後,把我們船上的貨賣掉。然後,從那裡買瓷器、白布、生絲、茶葉、和絲綢。買了東西以後我打算原路返回。這麼一來,他說:如果這樣,最好還是進澳門吧!到了澳門,我們帶著的鴉片,無疑能賣好價錢。而且,其他各種的中國貨,都能按和南京差不多的便宜價買到。……
世界名著上白紙黑字:魯濱遜“船上的貨”就是“帶著的鴉片”。“我們是紳士同時更是貿易商”,是鴉片商人。
第二部《魯濱遜·古爾遜在其後的冒險》寫作的年,是中國第一次中央出面嚴令禁煙(雍正七年,)之前的十年。也就是說,遠在鴉片戰爭孽火點燃之前一百多年,一種特殊的人持續地向中國販賣鴉片。小說的問世,是那個時代“商人”和“紳士”心理的回應,小說在英國的熱銷,獎勵和煽動了針對中國的煙土傾銷。
那一種人精神昂揚。他們堂皇地把自己的欲望寫進國際法。他們“生而有權”,有到地球任何一個角落“旅行的權利”:
“我們是貿易商也是紳士,而且還想看看大都會北京和支那帝國有名的宮廷。老人聽後回答說,那就去寧波吧!”多麼自由的靈魂和多麼合理的願望!這種心理,就是鴉片戰爭發動的基礎。
我不願大段引用魯濱遜登陸中國以後對中國那些瘋癡的醜化和咒駡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書,網上說“魯濱遜”的中譯本已經近百。那些諸如“裝了八十門炮的英國或荷蘭或法國的軍艦只需一艘就可以和支那全部艦船交戰並打敗它”、“只要有三萬德國或英國步兵或一萬法國騎兵大致就能粉碎支那全軍”等等——與其說是文學的敗筆,不如說是流氓的道白。
但是他對中國人的惡評,卻不能不提:
支那人是和野蠻人並無大別的未開的異教國民,……他們不過只是無知的骯髒奴隸的該受輕蔑的集團或群集。而且隸屬于只有管治他們能力的政府。……我所說的他們的悲慘和他們的貧窮恰好一致,據我看倒是美國赤裸的野蠻人更幸福。野蠻人什麼也沒有也什麼都不貪欲,而支那人傲慢而無禮,大部分都像乞丐一般齷齪地幹活。可是又對面子排場大大關心,專門在衣服建築、也在大批傭人奴僕上顯弄。如此蠢到頂點的人再無二例,只是他們自己全然不知,逕自在全世界成為人的輕蔑之的。這段話雖然惡毒,但它刺破了我們的虛榮。我厭惡但我記住了它——以它警戒自己。
香港在望了。
無疑,我的文章或我本人一旦進了香港,不少“紳士”會連連搖頭,不同意我“和野蠻人並無大別”的論調。正像殖民主義的紀元一旦肇始未見終結一樣,殖民主義的價值頌歌也在主僕合唱之中,經典金曲經久不衰。
不過,批判也沒打算跪地投降。在資本高奏凱歌的時候,對殖民主義的批判也步步成熟。它如潛行的幽靈,它梭巡著,從地理至文學。它低沉壓抑,但日益深刻。終於批判抵達了這一步:歷史的道德,逼迫經濟坦白它的道德秘密;人類的良知,要求著對笛福主義的掃蕩。
我還沒到達香港,但已聽見了聲聲的合唱。我只是站在澳門內港,目擊魯濱遜卸下鴉片。是的,就是從這些碼頭,歷史駛向戰爭和香港。也在這個碼頭上,舊書翻完了,新書尚未寫成。
c-大海图
澳门英军司令墓在澳門的功課,還有勾勒一個當年葡萄牙的海圖年表。我先想背熟這條海圖上的線:果阿-麻六甲-澳門-雙嶼-日本。
像英國在麻六甲海峽的出口營造了殖民主義的牙城新加坡一樣——葡萄牙佔據了印度西海岸的果阿,築起了它在亞洲的橋頭堡。
略過葡萄牙的“果阿前史”,甚至略去它在美洲的暗黑秘史——與萬惡的黑奴販賣之間的關係、與骯髒的資本積累之間的承繼——這一次只觀察澳門。
葡萄牙,在它年繞過好望角、年佔領了印度果阿、緊接著攻佔了古老的麻六甲王國以後,一刻不停,年(明正德九年)航行到了香港屯門。他們立刻在屯頭南門“設營造銃殺人搶船”。
明政府下令驅逐。嘉靖元年()水師收復屯門和南頭,同年廣東新會海面也爆發了戰鬥。這一輪在珠江口,海上霸主沒能占中國的便宜。
但殖民主義的性格倔強。葡萄牙人掉頭轉彎,北上浙江尋覓。它探腳一試的,是寧波雙嶼港。年,廈門海商把葡萄牙人招到舟山雙嶼的六橫島做買賣,葡萄牙人立即在中國領土上建造了市政府還設了市長,所謂反客為主。
寧波外港是日本船的泊地——葡萄牙人通過它,想像著日本。年武裝的葡萄牙人乘王直帆船登陸種子島,這就是日本史上有名的“鐵炮傳來”。日本武士用兩支火銃當樣本大量生產槍支,日本捲入了大量殺傷的熱武器時代。同時熱烈的傳教與嚴酷的禁教次第演出,重色塗染了日本史的一頁。
葡萄牙人、王直倭寇、耶穌會與日本、麻六甲和澳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一個印度學者的梳理:
“正是通過倭寇的系統,葡萄牙才首次在年從寧波來到了日本。事實上他們也可能得到了著名的倭寇中間商人王直的幫助。之後十年內又有人……來到日本,最著名的是年由豪爾赫·阿爾瓦雷斯率領的三艘船組成的艦隊……
年阿爾瓦雷斯在返回麻六甲的途中,遇到了耶穌會傳教士方濟各。方濟各不久就認定日本是他進行工作的合適之所,並搜集了關於該島的許多資訊,其中一些出現在敘述印度和日本的著作中。這些資訊大部分是一位元阿爾瓦雷斯從日本帶回來的日本人彌次郎(yajiro)提供的。”
那一刻日本武士尚不知“教皇子午線”,不知道東海波濤裡的國家無論明朝日本,一半已被劃歸了西班牙,另一半則賞給了聞所未聞的葡萄牙。
中國也不知道。廣東南沿的中國官員只知:十年後的年,澳門的灘頭晾曬著一堆貨物,旁邊是破舊的葡萄牙船。
——這就是葡萄牙在珠江口露面、並晾貨澳門的大背景。對浙江福建死了心的葡萄牙人,年繞海又回到了珠江口。
真是倔強不過老殖民,它就是纏著不走。只有他們自己,才盡知背後的盤算。這一次在澳門採取的是屈尊軟語的低姿態:船底裂縫啦,貢品浸水啦,求塊乾燥地方,晾曬泡湯的貨。明朝心軟,借就借吧。不到一年,近萬葡人蜂擁而至。
繼果阿、麻六甲之後,葡萄牙終於在東方的海面上,鋪上了一塊敷石。
那時的葡萄牙人畢恭畢敬。他們還沒有大聲呱噪,魯濱遜式的白種優越和狂妄,還需要二百年才能卷地而起。
——現在可以打量澳門了。
這真是一處難得的絕妙寶地!一串小島連山,隔開避風的內港。一條細窄的田埂小道,連著中國的關卡。山頭可以設防置炮,濱海動土就是街區。珠江口上,山島竦峙,伶仃洋外,滄海坦途——他們欣喜地讚頌上帝,在一個小山上建起教堂,名之為聖保羅,後被中國人叫成了大三巴。
澳门圣保罗教堂緊挨著的,是訓練神職人員、尤其培養日本人傳教士的一所學院(colegio)。它已頹塌淨盡,只剩一片廢墟。遠藤周作的《沉默》裡寫過:日本天主教興盛的時候,神職人員到澳門的這所學院來進修宗教。從這座小山下海,帆船能筆直地駛回九州。d-示威门
年鴉片戰後,天地滄桑巨變。
天朝大國,苟延殘喘。幾年後(),澳門總督亞馬喇(J·F·doAmaral)悍然將澳門改為自由港並驅逐了中國衙門。亞馬喇為修通關門的路,掘了農民的祖墳,這下激怒了廣東強悍的農民。
天下萬事,惟祖宗大。年輕的農民沈志亮與族中親友決意復仇,埋伏在亞馬喇騎馬出遊的路上,將他刺殺。是日為8月22日。
此刻已是洋人精神萬丈高揚的時候,堂堂霸主怎能容忍“支那”的暴民!三天后的8月25日,葡萄牙炮兵軍官美士基打在英國的支援下(據說英國提供了重機槍)上演復仇戲,悍然攻打關閘。結果大勝,清軍死傷眾多。
清廷重演了國家即叛國者的醜劇,將自首的沈志亮處死。被澳門人稱為“美副將”的美士基打(Mezquita)一舉成名,變作了葡萄牙的英雄。
我們找到李先生向他請教。後來又多方查對,搞清了入關後看到的門上文字:
年8月22日,記的是那一天總督被農民刺殺。
年8月25日,指的是三天后“美副將”的猛將劫營。
至於年的8月22或許是這座門的揭幕日?兩側徽紋,船錨是海軍亞馬喇的軍徽,兩個炮是美士基打的炮兵標誌。
葡文橫標“LAPATRIAHONRAIQUEAPATRIAVOSCONTEMPLA”,意思是“為祖國增添榮譽吧,祖國施恩於你們”——這句話用於葡萄牙海軍艦船,一句誓言和訓語。
他們至今天、至此刻都從未放棄魯濱遜式的優越感。烈日暴曬下,黃石頭門一步不退,緊逼中國的拱北關——
它不是入口的門,是一座向中國示威的碑。
e-请君置评
還有一個尾巴,寫了它澳門遊記就算結束了。
它不合時宜,但不得不寫。它被人忘掉了,但被刻在歷史上。
是的,它就是澳門的年。我已經寫了那麼多年號,多得使人生厭的年表和年號,但是這一個不見正史。偏偏惟有這一個顛覆了澳門的侵略秩序,惟有這一個,警告了狂妄的殖民主義。
不如在這裡節錄一篇網路文字。讀著它,我只覺驚心動魄:
年7月,澳門氹仔島的華人居民申請修建一所居民小學。數月未獲答覆,居民決定自行施工。同年11月15日,施工遭員警阻止,後演變為衝突,34名居民被澳門員警打傷,5人被捕。當時正值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全城暗流湧動,“—二·三事件”就此醞釀。《澳門日報》發表題為“罪證確鑿,無須調查”的社論聲援群眾。大陸新華社及廣東電臺也相繼播出了支援澳門華人抗爭的報導。11月30日社團代表近60人前往澳督府遞交抗議書。澳督拒絕接見,社團代表們在澳督府大堂內高聲誦讀“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並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四小時後散去。12月3日,百餘名示威者沖進澳督府。總督府命令員警制止。葡人員警動用警棍及高壓水槍驅趕示威者。示威者轉往市政廳廣場(議事亭前地),用大貨車將矗立在廣場中央的美士基打銅像拉倒,並沖入市政廳。由於澳門華人平日多有受葡警、葡官欺淩、勒索的經歷,紛紛將此視作報仇良機,葡人遭示威者追打。澳葡政府隨即宣佈全市戒嚴。澳葡政府陸軍總司令施維納採取鐵腕措施,急調數百正在澳門度假的葡正規軍,對示威者實施鎮壓。葡軍開槍,打死8人、打傷人。血案發生之後,中國派出炮艇在澳門周邊水域巡弋,12月11“卸下炮衣,對準澳門”。壓力之下,澳葡當局做出讓步,澳督下令在“—二·三事件”死難者葬禮當日,澳門葡萄牙國旗下半旗致哀。澳葡政府甚至派出警員查封了親國民黨的澳門工團總會及流亡澳門難胞總會。國民黨勢力在澳門完全瓦解,澳門已成為“半個解放區”。年1月29日下午二時,澳督嘉樂庇與秘書長波治及翻譯崔樂祺,來到了澳門中華總商會禮堂簽署對澳門中國居民之《認罪書》。禮堂的正前方牆上懸掛著中國國旗及毛澤東像,禮堂兩側牆上則懸掛著毛主席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澳督府秘書長波治即率領澳葡政府的認罪代表團前往拱北,向廣東省人民委員會外事處遞交向中國政府的《認罪書》。遞交儀式於拱北一座大樓中舉行,樓上懸掛著巨幅“澳葡當局必須低頭認罪”橫幅。至此,“—二·三事件”以中方的大獲全勝而告終。終於要去香港了,我登上了渡船。可惜不是從澳門內港出發。
眺望著一水之隔的大嶼山,能大致判斷當年鴉片船的航路。九龍,香港,深圳以南的翠綠峰巒——進入了眼簾。
(五)香港
在香港的幾天,參觀約會,奔波忙碌,自孩提時代就曾經聽說的香港,漸漸在視野和思索中,變成了一個朦朧的具象。
但是我不想描寫。
目擊的直感,梳理的心得,我一句也不打算寫。
雖然還想哪一天去更靠南的萬山外伶仃島,但此行已算告一段落。按我的觀察計畫,用地理的語言說,此刻我身處珠江口的南端。
好一個珠江口!……
它全然不同黃河。那種恣意滿溢半是泥沙的平緩入海口,既無舟楫之利又無避靠之地。所以漫漫的古代,黃河口,無良港。長江也不能和它相比,面對太平洋的揚子江口,直面風浪,隱蔽不足。
而珠江口吞吐百里,幾重遮蔽。它的深水石岸,仿佛處處的良港。左有刺桐城,右有麻六甲,兩側接連天下最著名的港口,位處溝通古代東西方的航道。雖然我沒能找到一個地點把這巨大的“入江”形勢一覽無餘,我還是一次次地驚歎不已——為這神奇的大江入海,為這海灣曲折、島嶼叢立、處處泊碇、魚米富足的形勝之地。
當然它也是殖民主義攻入亞洲大陸的入口。
正當江海要衝的島嶼,如澳門,若香港,一旦割據,難攻易守,可以躉泊鴉片,能夠補給軍火,是它們一意必奪的所在。
我隨著神色自信的英國人排著長隊乘纜車登上太平山頂,我擠在密麻麻的群眾裡欣賞浮光躍金的紅船夜景。我尋找以整頓黃毒黑名義刻意拆除的九龍衙門痕跡,我躲開保安從馬路拍攝毒梟沙遜給他母親修的猶太教堂。我遠行南端的赤柱監獄去一座印度員警的清真寺,我繞到東端的鯉魚門觀察被日軍攻破的英軍海防。我擠出半小時去香港大學,本想看一座建築一眼卻看見學生跳“嘟嘟舞”。周日在九龍公園,和成群湧進公園歇息的印尼女工一起吃香噴噴的清真便餐。臨行前夜,我摸黑去確認了拆掉又修復的女王雕像。歸途路上,一瞥大嶼山我仿佛看見了一條鴉片躉船。
香港大屿山——難道我會描寫這些麼?
不,正是沉默的季節。
滙豐銀行矗立在香港島正中。解說牌上沒有寫——它是由於鴉片戰爭得手奪取了這個島緊接著又攫取了上海的巨額毒資,為了把鴉片暴利安全運回英國才成立的、一家緣起最骯髒的銀行。
不僅煙毒、從鴉片孽生的金錢,腐蝕了一個民族的骨頭。一百八十年前奮起銷煙的先行者,又倒在了金毒的笑聲裡。
當年鴉片販子的魁首怡和洋行,特別在這裡昂首闊步。它得意,在這兒的每一刻我都聽見它的狂笑。從林則徐到毛澤東,一切對它的批判都沒能成功。它的午炮,它的建築,是香港旅遊的必看景點。渣甸坊、渣甸街,“Jardines”(花園)被人說得口滑。而這個花園是種鴉片的,它的徽章偽稱蘇格蘭國花,其實我看惟妙惟肖是一朵罌粟——飽漲的花籽,是充斥的鑽石。
在半島酒店大廳排著長隊、等著喝標誌上流的下午茶的人龍一旁,我若大喊一聲:鴉片販子沒有遭到批判乃是民主進步的恥辱——會有什麼結果呢?
不,我不想喊那一聲,就像我不想描述香港。我只是想著魯濱遜的嘲笑:“他們自己全然不知,在全世界成為輕蔑之的”。
最大的侵略軍頭目,埋葬在一邊澳門,如今也是參觀景點,人稱馬禮遜墳場。把廣州虎門燒成一片火海、把中國拖入阿鼻地獄的英艦隊統帥施厚仁、英艦都魯號司令邱赤爾——青苔綠樹,安靜恬謐,安睡於斯。我去看時,墓石上擺放著一些黑紅綢布的花圈,估計有人在按期吊念。
马礼逊碑我啞然。
騅不逝兮可奈何?林則徐只能默默西去。
殖民主義造成了人的深刻分裂,無論貼近享受它小康的你,或是遙遙痛恨它不公的我。
宰割之日來臨,天下孽火蔓延。天造地設的美麗島,成了貪婪魔鬼的灘頭堡。不止於此,金錢居然改天換地,奴隸更饜足於殘羹。包括革命的批判,居然都沒能打敗它——可憐的只有正義二字,流落在天涯街角,被一代代愚蠢的男女嘲笑!
在香港的滾滾人流中,我走著,琢磨著他們的神情。所謂一吐為快,其實很難實現。何況甜味的毒癮一旦侵蝕至骨,就很難再指望什麼。不,我們懷著比你們更深沉的民主夢,但彼此的基礎不同,直至簡單的常識。敘述和論說——其實還有明揚與沉默、傾訴與噤口等形式。訴說更不是放縱,我們的文化中,沒有魯濱遜的惡意。
也許,我們能做的事只是揖別——並等待天下公正的回歸。
我儘量看了一些,當然不可能看全。
我懷著眼見為實的心情而來。我走時,帶著一點感傷。天道的懲罰居然近二百年遲遲不來,人心的受辱居然要延及子孫——即便如此我仍感謝主,沒有讓我在這緣起醜惡的富貴裡生活。雖然我擁有的話語,實在是囊中羞澀。
但是你且莫笑,新一輪對殖民主義的價值爭論,如伶仃洋最深處潛忍的海嘯,正悄無聲息地一步步發育。就人類社會的公正而言,良知的批判,尚未掀起高潮。
我只想祝福你。本來,人都被命運強制著苟活。我知道,為了求得生存,選擇否定是困難的。
人有病,天知否?
(六)汉口
人会问:一篇写香港的随笔,为什么一定要扯到汉口?
我反问:一场对母亲祖国的强奸,为什么不能只在香港一处?
因为鸦片战争不仅有第一次还有第二次。因为征服、掠夺、奴性、以及古老精神的沉沦,不单在沿海的港口、更在纵深的腹地发生。
对香港的勾勒,要在汉口结束。
像每个人一样,终于我也迟迟知道了第二次鸦片战争。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英法联军烧毁的圆明园
香港催生了上海,而汉口是上海的内陆。“上海经验”加速了殖民者和侵略军把面孔涂改成“贸易商和绅士”色彩的工程——既然终极目标是为了资本像羊羔一样地钱生钱、既然鼠胆的官僚只会镇压人民而对洋人是恭顺家奴——为什么非要费力气打仗、割地、管理那混乱的土地呢?
年的中国政府已是任人糟践。既然香港可割,既然上海可据,成串的“二线城市”如登州潮州、汉口南京,都以一份《天津条约》成了英法俄美四国以及后来强国的“通商口岸”。
中英天津条约的签订《天津条约》中特别有一款:外国船可以自由驶入长江、外国人可以到内地游历经商、外国传教士可以到内地传教——
“内地”,这个词语从此在历史上闪烁,忽明忽黯。
一衣带水的日本帝国,以它自古的中国知识,当然深谙“内地”的含义。一旦甲午战胜,日本不仅照单通吃一个个英法栽下的树上果子,更长驱深入内地,直抵中国腹深,甚至在“三线城市”扬子江上游的沙市重庆,都逐一辟为领馆,准备长期插管吸髓。
记得那时发掘盘龙城,我们总在汉口的一个街口挤公交。我们总是渡过长江,去湖北省博物馆,那时习惯了一脚扒上到站不停的汽车,却不知没几步远,便是列强的汉口租界。
广州鸦片贩子之一英商上海宝顺洋行年到达汉口,新一版殖民史于是在汉口掀开幕布。而法国一直到甲午之后才搭日本的顺风车来到,是为佐田雅志唱的“穿过三教街,到法国租界去”。
汉口法租界没来前就听说“东方芝加哥”云云。确实,这种出口秀特别适合于仅读三行便行炒作的中国人。百年前一个日本人顺手写下的“芝加哥”,仿佛是艳羡沿海改革开放的“内地激素”,不仅愈说愈顺口,竟至武汉大学也拉着芝加哥大学,要按这句话结为姊妹。
我从日本下载了水野幸吉的《汉口》,浏览了这八百页的巨著。这是一个勤勉的外交官把就任汉口一年半的细密调查,发奋写成的资料书。在前言里,他代言日本帝国,作了日俄战争大胜之后的豪迈述怀:
水野幸吉(~年),20世纪初期日本外交官,年9月到日本驻汉口领事馆担任领事工作。在此工作期间,广泛踏查,著述了被日本外务省褒扬的《汉口》。满洲事已决。值此剑影尚未去眼底,炮声仍存于耳际之时,当然应试长驱以拓展利益之圈。唯其满洲仅支那问题之一部而非其全部,最大且未决之清国问题,乃在中央支那即扬子江流域之利权角逐。惟帝国毋忘自己之运命,以图其临之终局解决之际,占据最有力之议席。军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是资本侵略的两幅嘴脸。大炮军舰和账本银行——是资本运行的两手。
跨过了年林则徐的虎门,又粉碎了年的天津大沽口、接着烧毁北京圆明园彻底捏破了中国官僚的鼠胆后——进入二十世纪的帝国主义穿上了海关职员和商号大班的西服。
先对中国彻底作“社会学”调查,再牢牢扼住扬子江这条大动脉。此一番要搂紧这呆然的女体,吱吱有声地吸血。
扬子江穿过母亲的胸脯,密密的水网,是她裸露胴体的血管。沿着条条水道,远不止汉水洞庭,一直到周口桂林其实都在数中——针头直插九省通衢的心脏,她被恶魔攫住,枯槁而绝望。
由于资本主义被上帝选中,天下己任之感充斥胸间。天降的“运命”,甚至使一介小小领事也自信满满。散文家堀口九万一出任湖北沙市领事,他讽刺地写道:沙市清朝官员居然没听说刚打过的甲午战争。比喻“芝加哥”的水野幸吉则指出:汉口是“致中央支那死命之处”!
我沿着修缮一新的江畔大道,一座座地寻觅和欣赏。确实,殖民主义的胜利与建筑美学的胜利同步。石筑的大厦屹立江头,宣布着一种自豪的价值。
在汉口,我特别明白了俄国的茶叶经营。
怪不得我们当牧民时,喝的砖茶上多压印着湖北的字样!与龙井碧螺不是一回事——这是一种粗茶的制造、买卖、运输的体系。俄国商人独占这一行,因为俄式帝国主义征服了中亚和蒙古。
我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放羊时,粮本上每月有一块砖茶的配额——虽然卖家变了,但粗饮茶的我们,依然处于这个体系的末梢!
汉口的俄罗斯茶商捐建的东正教堂顺着歌词的索引,穿过改了地名的“三教街”,院落幽深的法国领馆如潜伏般蹲伏。那以后,二十世纪翻云覆雨,新兴日本虽然一路突入冲到了沙市,大国梦却在扬子江上灰飞烟灭。
佐田雅志的母亲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于年来到汉口。她给海军作打字员,时而去“海泽尔伍德”等店铺消磨时光。她在回忆录中说,“遇到机会就把和一个德国青年淡淡的浪漫故事,作为母亲青春的一页,讲给后来长大的雅志听”。
儿子写的,其实是一曲帝国挽歌。
弗莱迪,暮色中你向着钟划了十字被梧桐枯叶遮埋的那个人,简直是一张画教堂的钟,其实也该——为你我奏响但是梦中的一切,就连你也一起夺走它们的,是腾起的红色火炎,交飞的战斗机……弗莱迪,和你的相遇,是在汉口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约三十年,甲午胜后日本强置租界于汉口。
汉口日租界旧照年8月中国宣布抗战,汉口日侨全部回国。一年后日军攻克武汉恢复汉口租界,后来佯作交还了汪伪政府。年12月18日汉口日租界被美军飞机炸成废墟。歌手的私人故事,就这样翻完了末页。
佐田雅志在大型纪录片《长江》里,批判了“悲惨的战争”。
但是他语焉不详。我读不出他批判的宾语——他批判的,究竟是分娩畸形儿一般制造了汉口租界的甲午战争?还是把日本租界一天炸为废墟的美军的战争?是为了鸦片贸易把人类拉入地狱的战争?还是中国人民奋起反抗百年殖民史的抗日战争?
日本的粉丝也在网上唏嘘:“歌的主人公在中国又在不是中国的‘租界’里培养爱……战争是悲惨的,一句就可说尽战争的本质。但把它具体的说又意外的不容易。佐田的《弗莱迪》,肯定就是果敢地挑战这种难度的一曲。”
——说《弗莱迪或者三教街》“果敢地挑战”了战争叙述难度,是一种香港式殖民主义教育的结果。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爱”,在巨大的他者面前,在一时弱势的他者的屈辱、痛苦、贫困面前——不仅尴尬,而且轻浮。
我停掉了佐田雅志这首歌的音频,随手翻阅日本领事的《汉口》。第88页他讲及中医,第97-页他分析汉口的开港大势和中国内陆。第-页他综述了“买办制度”……这是一部百科式的中国内地调查录,必须说,内容是十分的扎实。
我们甚至没有像年印度断然出兵打得葡萄牙军立即缴枪、一举收回了殖民主义据点果阿那样的——彻底的批判。
匪夷所思地想起的,居然又是鲁滨逊的毒舌。“无知奴隶的群集,自己全然不知成为轻蔑之的”……
陈天华当年就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毒言恶语,一转身跳进了滔滔的大海。今天,也许我们该把它当做镜子,清除身上心头的污染,每日三省,一点一滴。
陈天华与他所著《猛回头》这么想着我不觉笑了:这对香港人可能太难。
因为他们抱着一个幻想。而我们却可能——我们虽然两手空空,但我们是思想的自由人。我们不与它媾和,惟要丰满自己。
在汉水流淌来汇的两江口,大楼上“江汉关”三个苍劲大字在向我呼唤。
扬子江上,雄关缄默。我思索着,想猜出它给我的哑谜。从背后的盘龙城一直远至蒙古草地,求知的痕迹随人生勾勒一过。我从汉口开始,经过了虎门、淇澳、澳门、香港,又回到了汉口。
茫茫九派,极目楚天,我留恋地向南眺望。已是最后一个傍晚,靠着扬子江与汉水交汇的石岸,仿佛人在享受着休息。九龙城被毁了,黄鹤楼却还在。我知道,学习与辩驳,都还仅仅是开始。
年10-11月旅行调查
年5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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